莫把性命悬于K线(亚洲周刊封面文章)

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时候,人体的新陈代谢率随之提升,耗氧量增加,会有一种心慌乏力的虚脱感。最能感知到这种身体变化的人,包括股民、赌徒、过山车与蹦极体验者。有时候,这三种人其实是同一种。


生物学上的描述再精准,也永远无法替代真实的感知。“你在场外看,和在场内玩,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。”90后股民顾峰对我说。北京工作的银行职员王永超则说,“真是一天天堂,一天地狱。”


股市有风险,入行需谨慎,是世界上所有国家通行的警示名言(当然有不同的版本)。但中国的股市近期所经历的起伏,格外凸显了这句话的告诫意义。随着今年上半年的股市大热,人们像是坐进了轰隆作响的上行的过山车,但熊市与牛市的无缝转换,许多人也尝到了瞬间坠落的滋味。


我在微信上征集股市故事,第一个留言竟然是:“去交易广场的天台看看去。”这当然是玩笑,但上天台(暗示跳楼自杀)已经成了近期的流行语,人们通过这种方式戏谑地表达股市惨败的哀怨。


6月26日之后的暴跌,让人们真正有机会开始审视股市与自身。但直到这个时候,他们才发现,许多关于股市故事都是相同的,并且沿着历史时间轴,重复出现。


股民大军


在暴跌之前的9个月里,上证指数大涨了2倍多,并在6月12日达到金融危机之后的最高峰5178点。消失多年的牛市出现了。也正是在那段时间,超过千万的人加入了股民大军。


官方统计的股民总数达到了9100万人,如果组党,是一支规模大过{gcd}的力量。正是这万千散户们托起了中国股市。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去年7月数据显示,散户持有的可交易股票占总市值81%。


银行职员王永超最初并没有感觉到这股热潮已形成。直到3月底的一天,单位里的两位保洁阿姨放下扫帚,聊起该买哪支股票时,被他无意听到。那一刻他感到震撼,这才想起来,身边的朋友、同事,不管懂不懂理财的,都多少少少地买了股票。他炒股8年,这是从未见过的现象。


此后他开始留意身边的人。他发现,像是僵尸电影里病毒的快速扩散,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了股民的存在。他去咖啡馆,服务员心不在焉地端上咖啡,然后玩弄起手机。他瞟过去,屏幕上果然是股票。


“全民皆股的时代开始了。”他说。


对于身在其中的人,有时反而对中国的飞速变化感知迟缓。2012年时我在北京某商业杂志做记者,我记得那时候即使是我们这批所谓的“商业观察者”,也没有几个买股票的,更极少谈论。副主编崔鹏是仅有的热衷者,他曾向主编大力推荐一支股票,但后者始终没有被他拉进股市。而现在,情况显然变了。


我随机给几位朋友打去电话,试探他们是否在炒股。他们的共同点是30岁上下,从社交平台的言论看不出是股民。结果发现,果真有不少新入场者。成都地产公司经理吴毅东告诉我,他在去年11月买下了第一支股票,驱动力来自于周边某位大学同学的经历,半年内用50万赚了30万元,他于是也动心了。北京律师吴坚则完全未提及对财富的渴望,仅仅表示借机希望熟悉、学习金融市场,他今年2月开始炒股,投入资金只占总资产的10%。他解释,“律师比较谨慎,注重风险。”


余青是位古瓷片商人,他在北京大钟寺收藏品商城拥有一间店铺。那座商城像是与现代都市保持着某种距离感的存在,被各类来自历史深处的物件占据。他享受闲云散鹤的生活,和周围店铺的老板聊聊收藏之道,有些下午,他会斟上茶,拂几曲古琴。但他近来发现,股票已经取代古玩,成了这个古雅清净的世界里的头号话题。隔壁书画店的老板,姓杨的老爷子俨然成了话题的领军人。客流稀少时,珠宝店老板、陶瓷店老板、扇面店老板,都会聚到老杨的店里聊股票。


余青并不炒股,“股市对我来说太虚妄了。”但他也承认,他的母亲才是家里的股票操盘手。或许从某种角度印证了,如果以家庭而非个体为单位来统计,炒股的全民普及率会更高。


似乎在哪里,都能找到谈论股票的人。几年前还向同事积极荐股的崔鹏,目前已经感到了困扰——在一次火车之旅里,隔壁座的陌生人拉住他没完没了聊了几个小时的股票,他几乎崩溃了。他后来在微博写下《一个业余价值投资者的修养》一文,第一句话就是,“不要和不熟的人谈投资股票,这就像不要和不熟的人谈自己的性爱史一样。”


当然,股票并非在哪里都能成为热门话题,比如政府机关。“公务员炒股比较隐蔽,没有多少拿出来说的。”一位乡镇办公室主任告诉我,曾有同事曾因上班时间在微信朋友圈转发股票消息,遭到领导的警告。“即便有,也是听说的,听说谁炒股赚了多少钱,第二天就带着孩子休假去了。”


他也承认,“公务员也是人,面对股市这样行情也会有蠢蠢欲动的心思。”


新玩法


在2015年的第二季度里,中国股票账户新开户的总量超过了3800万个,而2014年全年仅为900万个。新增的账户不等同新增的股民,这是因为今年4月13日,A股市场放开了对“一人一户”的限制。自然人投资者可开立多个沪、深A股账户及场内封闭式基金账户。这种灵活操作,带来开户人数激增,中国证券登记结算有限公司的证书系统,一度出现系统崩溃。


制度上的改进值得肯定,但移动互联网带来的变化才是革命性的。


湖南大妈成士维退休后的十几年里,股市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。她的作息时间表非常规律,早上8点去买菜,9点半前赶往券商的交易大厅,中午休市回家吃饭午睡,下午再过去。交易大厅是她社交的重要场所,她的朋友们主要在那里,以及晚饭后的麻将桌旁。近几年,那个交易大厅已经没了。只有剩下了摆着电脑的单间,用户要超过一定投资额,才可以使用。她还是会去,蹭朋友的电脑用。


如果不考虑社交功能,手机股票软件上的买卖,比起交易大厅,像是从猿到人的进化。它保持即时更新,完成交易只需手指的几次点触。然而,对于许多上班族来说,股票软件最美好的部分,并不在于操作快捷。


“拿着手机,谁知道你干什么呢?”王永超说。许多机构均规定不准上班时间炒股。像王永超所在银行的电脑,甚至无法登陆外网。但智能手机绕过了这个问题。


在2007年大学毕业加入银行后,王永超开始炒股。那时他还是通过打电话委托买卖,那时智能手机尚不普及,速度也慢。现在他的手机里,装载着两个股票软件,各自有不同功用。一个是他开户所在的券商开发的,专为交易服务。另一个则资讯全面,看得习惯。


大妈成士维所看重的券商交易大厅的社交功能,用户人数超过5亿的微信足以承载。黏性与互动性更强的微信群组,可以是一个人头攒动的“交易大厅”的更完美版本。


几乎所有使用微信的股民,都加入了一个或者更多的炒股微信群。它们未必冠以炒股之名,但主题围绕炒股的一切开展。连我的一个接近500人的大学同级校友群,在4月之后也彻底沦为了炒股群,经常会出现分析文章、政策信息或者感慨,倒是从来没有人炫耀赚了多少钱。有十几个人最为活跃,他们现实中大多并不认识。


国企员工刘婷也是活跃者之一,不过她觉得,“那个群都是瞎闹的。”她另有三个小群,才是真正的“票友”,里面会交换更为专业、具体的意见。而当她感到和谁谈得投机,或者投资经验丰富,就会拉那个人进自己的群。


每天的很多时间,刘婷都消磨在这些群上。因为每一个“票友”,可能都有自己的三四个群,“他有消息,会给你截图的,问可不可信?所以整个圈子的信息都是共享的。”一般而言,每个群里都存在一个导师级人物,大家对其唯首是瞻。


在王永超看来,移动互联网可能会放大股民的不理性。“消息传得快,人们的反应速度越来越快。股价涨起来,可能有几亿人盯着手机呢,股价开始跌的时候,几亿人都在出逃,可不就助涨、助跌嘛。”


暴涨


这半年,王永超感到了股票的疯狂。


这种疯狂不是像日后报道所揭示的那种疯狂:个人通过场外的配资公司获得超过本金若干杠杆倍数的资金操作(一些案例高达10倍),但配资公司实时监控,超过预期风险则强行平仓——在配资四到五倍的情况下,两个跌停就会赔光本金。日常生活中几乎接触不到这类投机者。在十几位受访者只有一位承认,确有认识的人这样做(他也强调只有一两个人)。


但王永超说,身边有不少通过证券公司融资融券的人(杠杆比率为1:1或者1:0.5),从银行借贷炒股的更为普遍。他至少有两个同事,卖掉房子炒股。其中一个搬回父母家住,还安慰妻子:“我没准在股里转一圈,再多出一间房来。”连王永超自己,在今年初也押上几乎身家的全部:80万元。“其实也挺忐忑的,但是三四月份肯定是一轮罕见的行情,不能错过。”


许多分析均指出,牛市的到来,更大程度与中国投资者心理,而非实质情况有关,近几年中国经济增长率已经降到7%。美国苹果公司的市盈率不过15,上证指数的市盈率最高峰已接近26。深圳创业板的平均市盈率为140,高过了美国2000年纳斯达克泡沫时期。


大多数股民并非意识不到股市里的种种危机——用事后顿悟来形容他们并不准确,但人们只盯着他们希望看到的部分。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正在进行,谁都抱定自己不做最后一个的愿景。


把股市狂热归咎于中国投资渠道少,也不具有信服力。随着互联网金融的创新与繁荣,投资者有了远多于以往的选择。但正如一位新股民向我解释为何放弃余额宝跳入股市,“很简单,因为赚少了都觉得是亏的。”


“我拿八九十万去炒,那一天波动就是七八万,上班已经没什么心思了。”王永超承认,那段时期,工作能拖就尽量拖。而他那位卖房炒股的同事胆子更大,连领导电话都不接了,“也没必要关注什么客户的事儿了,每天就专心看盘。”


为了应对这种现状,王永超所在银行的行长采取了一种奇怪又无奈的举措。他宣布,开会放在下午3点以后,“以方便大家看盘”。他的初衷可能开玩笑,也可能是讽刺,但后来他确实把会议都安排在股市休市后。


23岁的顾峰赶上了牛市的尾班车。今年4月,他才带着家里提供的15万元本金(其实是他母亲股票的盈余)杀入了A股市场。那时他还在香港读历史学研究生。


无论如何,他的眼光或者运气,至少有一样是好的。5月初他研究生课程结束时,账面上的数字已变成了近30万。他继而把所有钱都押到了一支名为“福鞍股份”。他的幸福时光来了,之后那支股票连涨了十几个涨停板。


5月下旬,他决定给自己来一场毕业旅行。他想去朝鲜,但5天的行程里是无法上网的,这意味着股市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他都无法即时反应。最终,他决定赌一把。


似乎是个坏的征兆开始,在朝鲜期间,他的护照被导游弄丢了,他隐隐感觉不安。所以,当他去到中国大使馆,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给家里报平安,而是打开手机的股票软件——使馆提供WIFI。


“九根大阳线,大盘连续九天都是涨的。”他开心极了,那时他的股票总值已达80万。“整个人是飘飘然的,觉得自己是股神,可以到一百万,一天赚的钱是我以后月收入的几倍。”


确实如此,7月中旬,当我在香港采访他时,他刚刚入职一家媒体做记者,月薪只有港币万余元。


暴跌


顾峰的转折点在回到中国的第二天。那是5月28日,“福鞍股份”在上午还是涨停的,“收市前最后七分钟”——他记得细节,“就跌停了。”然后是连续几天的跌停。


斩仓后,如果他选择撤离,还能带回四五十万元。但他没有,而是继续买了几支股票,6月末股灾发生后,账面只剩下20余万元了。


但相比大多数股民,顾峰已算是幸运儿,他至少还是赚钱的。


因股市巨亏,有人取消求婚,有人贱卖别墅,有人痛失购房首付款........泉州一家汽车销售商发现,有20%的顾客受股市影响而放弃购车。长沙一位精神卫生医师在一个月内接受了近60名股民的心理咨询。一位受访者发来微信对话截图,证明她一个朋友因融资炒股亏光所有投入的4000万元。


人们不再想谈论股市。当我在那个近500人的校友微信群征集股市故事时,那个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过了一会,才有人发了个痛苦的表情符号。但人们仍然想谈论股市,股票话题很快以另一种形式杀回来,此后连续几天,都有人转发股市的段子。


“其实在惨淡的行情中还是很感谢这些段子手的,毕竟看了还可以苦笑一下,如果没有他们就只剩苦了。”一个群友说。


新闻总需要呈现与众不同的故事。然而用力去寻找最特别的,很容易将特殊化放大,而忽视广阔的整体。和不同城市与年龄层的普通股民对话后,我必须承认,大多数人目前被套住是事实,但普遍情况没有那么糟糕,毕竟比起一年前,上证还是涨了超过1500点。用那位成都地产经理吴毅东的话说,“对心情的影响远远大于对财务的影响”,目前他一半的本金泥牛入海。当然,情况也没有那么理想。有人讲述了周边的自杀案例。


其实很多惨败,与6月26日后发生的股灾无关,发生在更早之前。毫无疑问,股票作为一种融资手段,能够推动实体经济,创造价值。但股票也放大了个体的渴望与惶恐。


陷在泥沼又不愿割肉的人,只有等待国家的拯救。当他们谈论起救市举措与效果时,愿景与预测往往混合到了一起。


在过去三个月的股市沉浮里,顾峰的父母始终与他保持交流。“我老爸就比较保守一点,天天都在说我。”即使这种宽松的气氛下,有一个秘密,顾峰深埋心里,永远不会与父母分享。


2年前,当他还在香港读大学时,他瞒着父母,用攒下的积蓄7万元去炒港股。他玩的是“涡轮”,一种风险极高的衍生工具。最初小赚了一笔,但短短几个月内,他亏掉了绝大部分钱。


他有认为自己是有原则的人,不碰创业版(“太大起大落了”),不借款炒股。他甚至会批判炒股,“如果你这个人只会炒股不会干别的事的话,就好像蛀米大虫一样。因为炒股就是种投机,你没有生产过任何东西,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贡献。”


但他也表示,现在不会抽身而退。股市就像磁石,对他有一种持续不断的牵引力。“就觉得有点不服气,因为输那么多,还是想把那个本给赢回来。不但只是想要赢本,还要想赢更多一点。”


“故事还在上演,不知道结局。”同样陷于股市的王永超说。


(顾峰、王永超是化名。)


责任编辑:翁建平